The Eater of Hours,By:Darrell Schweitzer
译:柯索提亚
正文
克纳普戈斯(Chronophagos),食时者,时之吞噬者。若被克纳普戈斯吞噬,谁还能记起死时时光?——尼斯佛洛斯·阿塔利亚(Nicephoros Attaliades),《梦魇圣约》(The Testament of Nightmares)。
我们在黑暗和寒冷中骑马穿越那片森林,那里没有鸟儿歌唱,没有野兽活动,只有我们的马,漆黑的雨滴从光秃秃的树枝上滴落,尽管没人记得下过雨。太阳还会升起吗?感觉我们已经身处坟墓了。
我跟你说,那时我们都在胸口划着十字,虽然我们无人虔诚:流氓,强盗,混蛋,小孩子和没有领土的骑士——我们一共十多个人,或者更多?谁还记得呢?
就连我也在努力地回忆,仿佛从一场深沉、黑暗的梦中苏醒,仿佛从一片潮湿、泥泞的池塘中游向那可疑的阳光——还记得吗?我的名字,埃雷克·德……布列塔尼的埃雷克,出身于这样或那样的家庭,来自一座我想不起来的城堡,一座我不曾拥有的城堡,在那里,我好像不太受欢迎。我旁边的男孩只叫乔恩,还不到长胡子的年纪,我与他结伴,但他的灵魂无疑已一片漆黑。他是我的扈从?甚至可能是我的(混蛋)儿子?
他旁边的长着一头脏乱的红发和一张满是伤疤的脸的大块头叫奥瑞克·冯·施瓦岑贝格(Ulrich von Schwartzenberg),黑山的奥瑞克,又名奥瑞克之斧,他以其血腥的行为在基督徒和异教徒中闻名。
我们默默地骑着马,就连马蹄也在泥泞的小路上悄无声息。
太阳还会升起吗?这夜晚还会结束吗?
在他旁边的是叛教的神父格雷戈里亚斯(Gregorias),据说他曾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撒旦,尽管他现在低下头,数着念珠,嘴里咕哝着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话。
在寒冷和黑暗中,我们咒骂着希腊皇帝伊萨克二世·安格洛斯的背叛……诚然,我们在十字军东征的路上分了神,甚至没看到过任何一个土耳其人,为了到达东方,我们还在匈牙利人和希腊人之间抢夺和掠夺……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上帝的荣耀,直到我们被我们的基督徒打败,粉碎,我们逃向北方,进入了山区,进入了一片未知的土地。
黑暗如同潮水般将我们淹没,似乎这黑夜永远不会结束。
突然,我们的领头人喊道:“停下!”我们停了下来,围拢在他的周围,有人指指点点,有人甚至拔出了武器。
森林里一片漆黑。在我的想象中,我们行驶的道路就像一条从黑色嘴巴里伸延出来的苍白舌头,随时准备把我们拉进去。
“有什么东西——”那个领头的男人说。(一位法国骑士。吉汗·德——?在我的梦中,我记不起他的全名。)
我向前探身。男孩乔恩期待地望着我。只有格雷戈里亚斯神父一个人没有查看,尽管他的坐骑和其他人都停下了。
“对,我看到它了。”
我看到了,就像一段正在重现的记忆,就像一张慢慢揭开面纱的脸,一座有着昏暗窗户,一堵墙,一扇大门的城堡。我摇摇头。马紧张地嘶叫着。格雷戈里亚斯神父则继续他的祈祷,而他的声音上升到一种疯狂的哀嚎。
我们中的一个人受了伤,浑身是血,砰的一声从马鞍上摔了下来。没人去帮他,即使是神父。
我们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排成纵队,一个接一个,穿过大门,进入院子。我们是……12个?使徒的数目。11个?去掉犹大?又是12个,马蒂亚斯被选中的时候?
难道白昼永远不会到来吗?
于是我们下了马,让马留在原地(没有马夫来迎接我们),我们在寒冷和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不管已经站了多久了,反正数也数不出来。渐渐地,我们周围城堡的窗户里充满了光亮,就像从一场深沉而令人不安的梦中懒洋洋地睁开的发光的眼睛。
我想我记得以前发生过的一切……在一场深沉而不安的梦中。
男孩乔恩用他苍白的手抓住我的胳膊,就像他掉进泥地里了一样,需要稳住自己,但实际上,我想,应该是为了安慰我。
奥瑞克血斧咕哝了一声,转过头来说:“我们最好进去。”
我们面前的大门已经打开,最苍白的大理石雕刻而成的杯状的手拿着蜡烛,沿着墙壁放在小壁龛里,照亮了整条路。
我们再次排成单行,登上破旧的大理石台阶,随后走进一间宽敞的房间,房间里挂满了华丽的帷幔,墙壁上装饰着古老的盾牌和武器,而餐桌上摆着丰盛的美食。
我们12个人(如果是12个的话)坐了下来,先默默地等待有人来迎接我们。
我又惊又喜地注意到,我面前桌子上的那把刀是我自己的。我还以为我把它弄丢了。我拿起它,开始吃那儿摆着的肉(虽然已经凉了,但还没变质),其他人也都默默地吃着,过了一会儿,喝了几杯酒,我们才感到轻松些,于是大家开始闲聊起来。
我旁边的乔恩用肘推了推我,抬头望着高高的椽子。
“你觉得这个地方有鬼吗?”
“不,孩子,”桌对面的奥瑞克说。“没有鬼。”
就这样,谈话转到幽灵的话题上,我们几个人都谈起了幽灵,据说有一个人在去打仗的路上被杀了,但他当时还不知道,他的魂魄还在继续存在,而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活着,做了英勇之事,甚至凯旋而归,买了块地,还生了儿子,心满意足地生活了许多年,直到有一天偶然发现自己早就死了。
“那怎么会有人知道呢,”有人说,“如果连他的眼睛和记忆都欺骗了他?”
“甚至是他的梦,”法国骑士吉汗说。
“我也梦到过一些,但事实证明梦到的那些都是假的,可我记得那些梦,就像我曾亲身经历过一样,就像是我在做其他人的梦一样。”
“唯有基督永恒,”神父之外的某人说道。“其他一切皆为黑暗及阴霾。”
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根本不在那房间里,坐在那张桌子旁,而是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在一个炎热干燥的地方,以基督的名义与异教徒作战,结果却回到了欧洲,找不到回家的路,只好转向北方,进入一个陌生地方的群山之中,在黑暗和寒冷中,我静静地躺在梦中无法醒来。
在我的脑海里,有个声音说,“克纳普戈斯,时之吞噬者。”
这时,城堡深处的某处响起了深沉的钟声,宴会结束了。灯自动熄灭了,火焰沉入呈杯状的大理石手中。
我们在几乎全黑的夜色中起身,依凭记忆出发,直到每个人都来到自己的房间,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床铺,男孩乔恩(如果是他的话)和我同住一间房,不知是因为他没其他地方可住,还是因为他自己的选择。
我们俩静静地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我想我睡着了,梦见(在梦中做梦或是从梦中醒来)一个年轻人爱上了一位有着天使般面孔的少女。在他的脑海里,他创作了最优美的抒情诗来赞颂她的美丽,但是,唉,他既不会写诗,也不会歌唱,更不会弹奏任何乐器,而无论怎样,那位姑娘的地位永远比他高。所以,尽管他可能在远处爱慕她,但她却根本不知道他。在绝望和希望中,他离开了她,奔赴战场,希望赢得名誉和财富,借此他便可以回去要求她。
不久,他那双纤弱苍白的手被鲜血弄脏了。
我为逝去的纯真哭泣,一直不确定这是否是我自己回忆的青春,还是别的什么。
然后一声巨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乔恩在我身旁,抓住我的胳膊。
在很远的地方,在城堡的深处,似乎有一块一块的石头,有什么东西在行走,它的脚步沉重而刺耳。
“那是什么?”乔恩低语道。
“我想我们的灵魂正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我说。
我们俩从床上爬起,拔出我们的剑,整晚都站在门的两旁——难道黎明永远不会到来吗?我们听到尖叫和喊叫,听到了武器发出的碰撞声。我们听到奥瑞克血斧在咒骂,听到他那把大斧头像锤子一样挥动的声音。
但是,我们并没有立刻去帮助我们的同伴,我不认为这是出于怯懦,而是因为我们知道,就像回忆一场梦一样,事情并非如此,所以我们并没有这样做,我们以前也经历过这些,我们的冒险并没有这样结束。
门终于开了,门外只剩一片黑暗,乔恩哭了起来,我们俩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那儿等着我们冒险出去。
不知怎的,此刻我能看到他那苍白的双手在黑暗中飘浮。
我也能看到我自己的手,如同苍白的剪纸一般漂浮在黑色溪流上。我不是用自己的眼睛,而是用别人的眼睛来看待它们,仿佛是从另一个人的梦中醒来。
我和我的主人站在敞开的门口两旁,拔出了剑。但什么都没发生,甚至没任何动静。整座城堡现在完全寂静无声,只仅有一丝微风吹过走廊和厅堂,仿佛一声深邃而遥远的叹息。
仿佛上帝轻柔的呼吸,在睡梦中翻滚。那时我甚是害怕,因为神若睡了,必无人能帮助我们脱离所遇的一切危险。
听了我主人的话,我们两人冲出门口,用我们的剑在黑暗中摸索探查。金属在石墙上刮擦。
接着,有一道微弱的光线,几乎是眼睛的错觉,而不是实际看到的东西。一个驼背的身影从我们身边挪开,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同样的话。
“你!站住!”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但在那回响着的幽暗中,已经够大了。
但另一个没有停下,当我们把他逼到角落,在走廊急转弯时,发生了一场争吵,我感到我的剑在肋骨之间滑动。温热的血液溅在我的手上。我主人的肩膀顶着我,他用剑刺向我,然后,我们抱着一个垂死之人,在一片漆黑中笨拙地走下一段楼梯,进入我们先前用餐的宴会厅。
几团灰烬在壁炉里阴燃,发出微弱的光。
我们把他放在炉边。
他用希腊语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同一个短语:“凯莉·埃利森(Kyrie eleison)……“老天保佑。
是格雷戈里亚斯神父。
我抬头望向主人,心中充满了绝望。
“我们杀了个圣人!”
“他跟你一样都不是圣人!”
“但,但……我不明白。”
“我想我已经开始了,”我的主人说。
我想我也开始了。我想我知道,或者记得,或者梦见过,克纳普戈斯,食时者,时之吞噬者的城堡,就像一个无尽的黑暗迷宫,没人能从中逃脱,因为我们的白昼,我们的时间,我们的生命早已被克纳普戈斯夺走了一次又一次,克纳普戈斯可能在记忆中一遍又一遍地排练,就像一首古老之歌中的歌词,或者是一段被遗忘了一半的祈祷词,而我们只能无助地如同黑色溪流上的剪纸一般随波逐流。
我此刻唯一的想法便是逃离,逃离我的罪孽,逃离我的各种冒险,如果我适合做一段时间圣人,那就去做吧。我有很多名字,我记不太清了,其中一个是格雷戈里亚斯。……但是,不,格雷戈里亚斯就死在灰烬阴燃的炉旁,他的内脏被那两个蠢货,布列塔尼的骑士和自以为要带走的那个漂亮男孩撕裂了,然而埃雷克·德无论如何都不知道要一个漂亮男孩有什么用,尽管他自己也做过许多坏事,但他自己却像一个刚出生的苍白婴儿一样天真幼稚。
老天保佑。基督怜悯。于是我走出宴饮大厅,摸索着下了另一段楼梯,经过那些像手一样的大理石壁龛,那里的蜡烛已燃殆尽,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蜡烛燃烧的气味。
难道白昼永远不会到来吗?这夜晚永远不会结束吗?
老天保佑。基督怜悯。
院外,除了我的马外,所有的马都没了。
所以这些混蛋跑了。真有绅士风度,把一匹马留给了他们的老伙计,他知道他们的罪过,也许还能赦免他们。
格雷戈里亚斯真的是个神父吗?谁还记得?谁还在乎?我们肯定被诅咒了。
我在黑暗中骑着马,穿过那片黑暗潮湿的森林,唯一的声音是自己的马的马蹄发出的潮湿的砰砰声,过了一会儿,似乎一点声音也没有,仅是毫不费力但却无助地移动,我骑着马,来到一个转弯处,转了一圈又一圈,在黑暗中绕了一圈。有一次,在一条泥泞的小路上,我和我的伙伴们面对面,在午夜里,一切都不会结束,永远都不会结束。我现在知道了这么多,因为我开始明白了,我想起了格雷戈里亚斯是怎样逃离的,他怎样从背叛他的同伴身边逃开,又怎样逃跑,在黑暗中不停地转来转去,一跑就是几个小时,没完没了,直到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我离开的城堡里,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那两个蠢货又一次追着我穿过走廊,把他们的剑刺进我的身体,把我带到温暖却肮脏的炉边,让我自生自灭。
神父死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和我们一起坐在桌旁,吃着冷肉。我记得他和我们一起在那儿大吃大喝,那是任何鬼魂都做不到的。也许这是发生在他死之前。甚至时间也可能是不按顺序排列的,就像一本书里的书页,被错误地装订。
我,没有名字,坐在奥瑞克血斧旁,考虑着我自己的道路,我可以把他当作是盟友,让他在我逃跑时陪着我。
我还记得我在森林里骑着马,离开了城堡,在黑暗中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所有的路都不可避免地回到了城堡,我们就像命中注定的一样,下了马,一个接一个地爬上楼梯,经过那些拿着冒着烟的蜡烛的大理石手,进入宴饮厅,格雷戈里亚斯神父和我们坐在一起,摒弃了所有关于幽灵的谈论,转而谈论起克纳普戈斯,他说,克纳普戈斯是美杜莎的远房亲戚,但要古老得多,它是由活生生的石头构成的东西,这座城堡和周围的森林也都是用石头的血肉构成的,就像一个活人的头发,但它却在地底沉睡了无数个世纪,它比撒旦还要古老,它是早在亚当诞生之前,从难以想象的遥远的群星深处坠落下来的怪物,它静静地沉睡,直到群星抵达正确的位置,从而宣布世界的最后一晚,届时,世界将被梦境、被偷走的生命和人们的记忆填满,而它也将苏醒,亲手将地球撕成碎片,就像一个人打碎蛋壳那样。
格雷戈里亚斯就是这么说的,接着他死了。
后来,奥瑞克和我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醒来,走向走廊,进入黑暗中,我们在那里与岩石巨人战斗,古老的战士转变为石头,但依旧活着,可他们的白昼却被克纳普戈斯吞噬。现在它们不过是沉睡的怪物输送给我们的梦境,我们与它们搏斗,我们的剑和斧头砍在它们身上,直到石头的手掐住我们的喉咙,把我们两人的生命压碎。
格雷戈里亚斯神父,突然从一个记忆犹新的噩梦中苏醒,坐在洒满灰烬的壁炉旁。他把手放在喉咙上,想起喉咙已被压碎,以及被剑损坏的内脏。
他死了,但还记得我们。
老天保佑。
只不过我们十二人中,无人虔诚。
……我醒来,为了将世界撕成碎片。
乔恩,那个手和脸几乎白得发光的男孩,就在我身旁。我们听到外面走廊里的喊叫,金属敲击石头的声音,咒骂,撕心裂肺的哭喊。
“如果我们勇敢,”我说,“我们要出去帮助我们的伙伴,和他们一起战斗至死,而不是逃避。”
“但是这个世界已经有够多的英雄了。”乔恩说。
我记得了他要说的一切,就好像我们在排练一段我们早已知晓的长篇大论。
“如果我们虔诚,”我说,“我们要向基督祷告,求他宽恕我们的许多罪孽,因为只有他的大能才能引领我们走出黑暗,我们和所有人一样,早已堕入了黑暗。”
“格雷戈里亚斯神父在餐桌上也说了同样的话。”
“对,他说过。”
“你相信上帝吗?”
我们跪下,手握长剑,就像那些投身于十字军东征的人常做的那样,我们祈祷敌人的鲜血能洗去我们所有的罪孽,让我们能在上帝的荣耀下凯旋而归,但就在我们祈祷的时候,乔恩哭了,这时我有了答案,我从记忆中得到了某种启示。
我看到他还是个孩子,安静而天真。我还记得他小时候,光着脚,浑身泥泞,在像坟墓一样潮湿的小屋里,在他母亲的脚边玩耍。我也是那孩子。他和我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他的罪就是我的罪,我也看得出他并非罪大恶极。至少现在还不是。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是我在地球上沉睡了数世纪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我们站起来,握着剑,走出门,走进黑暗。
有人拖着脚步离开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咕哝着一句希腊语。乔恩会去追的。我抓住他的肩膀说:“不,等等。”
“等等?”
“把你的剑收起来,”我说,他不知所措地把剑收了起来。“乔恩,我要你离开这个地方。只有你可以逃脱,来讲述我们的故事。而不再为你而战。”
“天啊,我不能抛下你,”他说。
“别那样对我说。我会把你从任何束缚你的誓言中释放出来。快走!”
“怎么可能?你知道不行的。”
“如果我做了点事,那克纳普戈斯就不会知道你离开了。只要他的桌子上掉下点东西。”
“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我的主人。这才是一个真正的骑士会做的事。”
我抓住他的双肩,把他转过身去,把他从我身边推开,推到格雷戈里亚斯神父逃跑的走廊里。“如果我是你的主人,那么我命令你。服从这一次。这才是一个真正的骑士会做的事。快走!拯救你自己吧,孩子,因为这是我所希望的。走吧!”
我想,很久以前,在事情变得如此糟糕之前,当我们两人曾把自己奉献给上帝和上帝的神圣远征,心中充满了崇高的理想,就像苍蝇在我们脑袋里嗡嗡作响,我本以为自己是他的父亲。
我们曾经彼此相爱,像兄弟一样,像伙伴一样,甚至我们曾经爱过上帝,把自己奉献给上帝,这是所有神秘事物的核心都无法理解的事物。
我们已经坠入了黑暗的深渊。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有机会出去。这是我给他和上帝的离别礼物。
当他走了,或者说至少我在黑暗中失去他时,我拿着剑,摸索着走进城堡的中心,被我自己不断增长的恐惧本能所吸引,一次又一次地转向我最害怕的方向。我记得和岩石战士的战斗。我记得许多死亡,包括我自己的死亡,我的几次死亡,我的几千次死亡,十几个流氓骑士和随从的死亡,但是真正的英雄,其中最年长的,正和阿喀琉斯并肩作战。即使克纳普戈斯仍从群星而坠,在地球做着万古之梦。
我记得这一切是如何结束的,而我又是如何出现的,就像一个人从梦中苏醒,进入城堡中心的一个巨大房间,我想,在地底深处,在地球的中心,就像一个球体中的球体。我穿过岩石,穿越冰与火的王国,经历许多折磨和死亡,然而,我仍然手握着剑,来到一个大厅,同时,这也是一个由黑色的冰筑成的洞穴,并伴随着可怖的无热之炎。在那儿,餐桌旁坐着许多人,包括奥瑞克血斧,法国骑士吉汗和格雷戈里亚斯神父,还有更多的人,甚至包括那些与阿喀琉斯并肩作战的人。我在他们中间搜寻了一会,才松了一口气,因为我发现在我的冒险中陪伴着我的男孩乔恩不在。我坐在陌生人中间,而他们的梦境和记忆早已与我分享过了。
掌管宴会的人吩咐我们吃喝,我们就照做了。
在桌子的上端,在一个祭台上,放置着一个宝座,上面坐着一位身披白衣的女王,她那精致的脸苍白得像一张在黑色溪流上漂浮着的发光剪纸,她的眼睛呈现灰色,她的头发似乎同古老的美杜莎一般微微地颤动。
我从座位上站起,手握着剑。
我勇敢地跳上祭台。无人试图阻拦我,即便是我抓住了她活生生的,蠕动的头发。
“你就是克纳普戈斯?”我厉声问道。
她朝我微笑,什么也没说。她的眼中毫无情感。
我砍下她的头,她的身体像一团灰尘和揉皱了的纸一样瘫倒在地,我一只手握着剑,但另一只手却空无一物。
这时,我感到刀刃穿过我自己的脖子。有个混蛋在问我一些荒唐至极的问题时把我的头砍掉了。
“来吧,我展示给你看,”有人说。
我看到桌子另一端的另一个祭台和另一个宝座,上面坐着一位年迈的国王,他的脸因年事已高而布满皱纹,他那破烂的、积满灰尘的袍子,简直无法形容,也无法想象。
只有他的眼睛是活的,还带有一种火焰。
我从那群正在大吃大喝的英雄们中间穿过,如同一个孩子在静止的池底用一根棍子在一团翻滚的深色泥浆中穿过一般。
他听到了他们的千言万语,就像低语的潮水。
我记得他们所有人。
我进入另一片虚空,空间中的空间,核心中的核心,进入地球,在那里一块巨大的石头正在沉睡,它的形状只是由人类的幻想塑造成一种可描述的东西,一种长着蛇形头发的东西,或者是一位国王、一位女王亦或是一位叫奥瑞克血斧的骑士的脸,但完全不是那样。这都不是真的。
它巨大的嘴巴张得硕大。我的向导和我像吸入的尘埃一样漂浮在里面。我们穿过长长的、黑暗的、蜿蜒的走廊,穿过一个我知道永远也走不完的迷宫。我们来到一个宴会厅,我,曾被称为布列塔尼的埃雷克和奥瑞克以及格雷戈里亚斯神父,我曾与阿喀琉斯并肩作战,现在,在黑暗中,作为一位年老而疲惫的国王,我坐在我的宝座上,看着战士们的鬼魂大吃大喝,聆听着十二位骑士组成的队伍在我的门前迷失了方向。
我闭上眼双眼,凝视着那张从群星而坠,在地球沉睡,无不可理解的石头脸。它睁开了眼睛,那些眼睛就是我的,我透过所有的记忆和累积的,被偷走的梦境向外看,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就是克纳普戈斯。
乔恩不在,我感到了一丝满足。
我叫乔恩。是个扈从,为了竖琴放弃习剑,只学会了一点,只唱了一首没人想听的歌。我被驱赶着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扔石头的比扔面包的还多,他们让我睡在沟渠里,而不是温暖的炉边,我衣衫褴褛,肮脏,饥肠辘辘,已不再年轻,但我还记得我的冒险,就像一场从未醒来的梦。我害怕,当我躺于黑暗中时,克纳普戈斯已经吞噬了整个世界,以至于我们所有的生活,我们所有的历史和战争,都只是克纳普戈斯的梦境,就像一个孩童拿着棍子在池底搅动泥浆。
谁能说不是这样呢?
The End
- 发布于 08/02/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