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林·卡特 翻译:Ra酱
section 1
1928年7月,马萨诸塞州阿卡姆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收到了一份稀有而不寻常的赠礼。它是塔特尔遗赠的大量禁忌神秘学与恶魔学著作之一。我所说的这部书题名为《拉莱耶文本》。
当时的图书馆馆长塞鲁斯·兰费尔博士草草检视了这些藏书,随即将它们交给了一个名叫布莱恩特·霍斯金斯的年轻普通图书馆员进行分类。有的书是印刷的,如路德维希·蒲林所著的邪恶的《蠕虫之秘密》,以及冯·容兹所著的《不可名状的教团》;有的书则是手抄本,大都残缺不全,如晦涩的《伊波恩之书》、神秘的《纳克特抄本》,以及《拉莱耶文本》。
兰费尔博士了解这些珍稀典籍中的绝大部分,即便仅仅是听说过它们的名声。他认识到这份遗赠是超乎寻常罕见的无价之宝,于是私下决定写信给已故的阿莫斯·塔特尔的侄子;他将自己叔叔的海量藏书交给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兰费尔护送这些书安全运抵图书馆,并告诫自己的助手要小心谨慎地对待这些珍贵的书籍。
年轻的霍斯金斯对于这些鲜为人知的书籍不如兰费尔那么熟悉,但作为专业的图书馆员和小规模收藏家,他也或多或少听闻过关于这些传说中的书籍的传言。《拉莱耶文本》格外引发了他的兴趣。据他所知这本怪异的古老书籍未曾以任何语言出版过,仅以手抄本的形式在某些神秘学者与恶魔信徒的秘密教派中代代流传,或许已经流传了几个世纪。
尽管他非常感兴趣,但却发现这本书的外表异常令人生厌。刚刚翻开,他就闻到了残破书页所散发出的腐臭,几欲作呕。他强忍厌恶谨慎审视,发现虽然书中密文是用英文字母写成的,但这种语言对他而言非常陌生,与他熟知的数种古代现代语言几乎毫无相似之处。这些文字用褪色的墨水刻画在泛黄的厚羊皮纸上,纸张剥落、破碎,仿佛某种怪异的病态。霍斯金斯知道,这里地处大西洋海岸沿岸,咸湿的空气会滋生霉菌侵蚀书本和纸张;然而《拉莱耶文本》的情况则来自于他无法立即辨明的其他腐蚀源。
残破书页的臭味已是足够强烈,而霍斯金斯发现,封面的味道才是最为令人不快的。封面由某种黑褐色或说是棕色的皮革制成,其柔软细腻的质感与人皮相似得可怕。他知道,有些黑暗时代的巫师教派会用鞣制的人牲皮肤为他们可憎的圣约书和魔法书制作封面……但是,想必,《拉莱耶文本》的情况并非如此……
这本怪异古书的一切都让年轻的图书馆员感到惊怖异常,在他心中激起了万分憎恶。它非自然的古老氛围,难以解释的腐朽,腐烂书页散发的臭气,柔软细腻的封面那令人胆战心惊的触感,都在这个年轻人心中激起了某种恐惧感,既无法抵抗也无法解释。
仿佛他内心深处某个不可思议的、极少唤醒的感官在这本古书中感知了可怕的危险……而试图警告他不要靠近。
但,当然,这完全是徒劳无功。
section 2
接下来几周时间里,布莱恩特·霍斯金斯在塔特尔遗赠中发现了大量关于《拉莱耶文本》与其他怪异古籍历史的内容。《拉莱耶文本》本身据说是遗赠人阿莫斯·塔特尔以极高的价格从亚洲黑暗的深处、西藏中心的一位中国祭司或说是萨满手中买下的。关于阿莫斯·塔特尔买下《拉莱耶文本》一事有些不好的传闻:当时不甚出名的小报上满是有关艾尔斯伯里路上印斯茅斯公路附近塔特尔老宅中发生怪异可怖事件的流言蜚语。有迹象表明,围绕着阿莫斯·塔特尔之死发生过一系列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太过怪异可怕以至于让人无法很快安静下来将之遗忘……
霍斯金斯对所有这些遮遮掩掩的恐怖谣传置若罔闻。他首先是一位科学家;一位以理性清晰的头脑闻名的学者,不愿探听这种基于不足为信的虚无证据编造出的诡异传说故事。然而如果他愿意花些时间听取周围流言的话,会得知近日来马萨诸塞州海岸附近那些古老倾颓的海港里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这可能会让他有所犹豫。就在几个月前,1927年到1928年的严冬,附近的小镇印斯茅斯发生了神秘事件。联邦政府探员显然是在其附近进行了某种奇异的秘密调查,最终在1928年2月进行了一系列突袭与拘捕,规模大得惊人,那片废弃码头区中某几个衰落的廉租公寓街区也被烧毁、炸毁了。甚至有传言称一艘海军潜艇将爆炸鱼雷向下投入了魔鬼礁下方的海沟里,但稍有理性的市民都对此嗤之以鼻,认为纯属谣言,或者,由于这是禁酒令时代,认为这是与走私酒水的持续对抗活动。
布莱恩特·霍斯金斯根本没花费时间听过这些异想天开的故事。他想,政府毫无疑问是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的。他同样确信的是,无论印斯茅斯实际上发生了什么,都已经被流言放大到与真相完全不成比例的地步了。
令他对这本古籍着迷的是它原本创作时使用的那种神秘语言,以及为什么这份手抄本的编纂者要将这种怪异语言用英语字母表现出来。唯一能想到的理由是这样它就可以被人或被教众朗读吟诵出来,而他们或许并无法辨认原本的象形文字和字母。
在已故的阿莫斯·塔特尔的信件和文档中提到了中亚地区一块被称作“冷原”的区域。霍斯金斯并不知道冷原是否是西藏中心的一部分,也无法在手头任何标准地图册或地理著作中找到参考。不过,他之前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一位老师在某个模糊的古老亚洲神话里听到过冷原这个名字。
“是的,没错,所谓‘被回避的禁忌之地’冷原,古老神明早在人类进化出来很久之前统治着的地方;你可以在阿尔哈兹莱德的书里找到关于它的信息,”他的教师朋友说道。霍斯金斯模模糊糊地知道阿尔哈兹莱德是一本名为《死灵之书》著作的作者,这本书同样也属于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藏有的古老而鲜为人知的书籍之列。事实上,它位列图书馆的镇馆之宝。
“那些古代神明是什么?”他感兴趣地问道,“亚洲人信仰的某些神吗?”
“我宁愿说是恶魔。”对方回答道,“在阿尔哈兹莱德笔下,它们被称为‘支配者’,或‘旧日支配者’,与它们仆役的领导者相对应——阿尔哈兹莱德称后者为‘低等旧日支配者’,如达贡、海德拉、波库鲁格和日利姆-夏伊科斯等等。”
当然,在当时的霍斯金斯听来,这些名字毫无意义。
section 3
在塔特尔的信件里,霍斯金斯发现有数封寄往西藏北部边缘的古普洪喇嘛庙。信中恳求将某份密封的文件以手持方式运过群山带到丘丘国,如果可能的话,将其交给某个被称为“丘丘喇嘛”的人或东西。为霍斯金斯提供消息的人是一位热忱的人类学爱好者与民俗学者,他同样也知道关于此物的信息。
“丘丘人是缅甸的一个部落,”他解释道,“有些学者认为他们的存在纯粹只是传说;据说,他们的文明以沧高原阿劳扎尔的废墟为中心……恐怕没人知道那里有什么。只有霍克斯探险队曾到达过那么远的地方,你也知道它身上发生了什么。”
“但是缅甸并不在西藏北部的山口之外,而是完全相反的方向,”霍斯金斯争辩道。提供消息的人点了点头。
“我说过,丘丘人以沧高原上的国度为中心。实际上,他们是一个教团,或至少称得上一个教派,零散分布在神秘的亚洲中心地带。他们崇拜着旧日支配者,所以在冷原发现丘丘喇嘛也并不奇怪。那一整个国家都在旧日支配者的邪恶控制之下……在阿劳扎尔神话中,就是这样的。”
“冷原是什么样的地方?”霍斯金斯问。
他的朋友摇了摇头。“寒冷;荒凉;死寂——毫无生气。没有什么生活在那。没有什么能生活在那。那个地方处于旧神永恒的诅咒之下,它们是善良的神明,与被称为旧日支配者的邪恶恶魔相抗争。”
“如果没有东西生活在那里,那丘丘人是怎么存活的?”霍斯金斯锲而不舍地追问。他能看出来,不知为何,他的同事对于继续这段对话感到非常不安。他猜不出这是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没有人类生活在那里,或者能生活在那里,”他的朋友用异常平静的语调说。“我从来没说过丘丘人是人类。”随着这句奇怪的断言,威尔马斯突然终止了谈话。他让霍普金斯感到迷惑而失望,却又比以往更加好奇了。
没有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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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斯金斯成功辨认出那本书原本使用的语言是“拉莱耶语”。这是一种神秘的语言,仅在那如亚特兰蒂斯般沉没海底的失落城市拉莱耶中使用。但人们一般认为拉莱耶沉没在太平洋下,而非大西洋,这一信息本身就很古怪,因为在霍斯金斯认定的《文本》被翻译成英语的时代,还没有探险家抵达过太平洋。
听从威尔马斯的建议,霍斯金斯去翻阅了《死灵之书》。令他惊异的是,他发现其中有一句话或说一句短诗直接引自于《拉莱耶文本》;它和《文本》其他内容一样是一团杂乱无章无法发音的辅音与元音,但却有所不同。
这句话是: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不同之处在于,在阿尔哈兹莱德的书中,这句话被翻译了出来。它的意思是:在拉莱耶他的居所中,沉眠的克苏鲁在睡梦中等候着。
霍斯金斯在《文本》中找到了这句话,就在非常靠近开头的地方。事实上,它位于这本装订成册的手稿的第三页。关于这件事,对于霍斯金斯而言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显然,拉莱耶语曾经是,或已经是能够被人理解的,否则阿尔哈兹莱德或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翻译它。但这种语言与任何阿拉伯或阿拉伯相关的语言都没有直接联系;霍斯金斯在咨询密大东方语言系的语言学家之后得知了这一点。
更令霍斯金斯激动万分的是,塔特尔本人在这句话出现的第三页边缘写下了一条注解。他用小而难以辨认的字迹写下了一些内容,似乎是他自己对这段密文的翻译:“他的仆从正在做好准备,而他不再处于睡梦之中?”这句注释后面还跟着其他草草写下的笔记,其意思都难以理解,霍斯金斯就忽略了它们。
这句注释所暗示的内容非常令人震惊。它表明,阿莫斯·塔特尔本人懂得,或至少能够部分解读那传说中古老拉莱耶的神秘语言。这意味着,霍斯金斯应该能够在塔特尔的文档某处找到一份拉莱耶语的词汇表或字典,可以让霍斯金斯自己得以阅读那本怪异的古籍。
到了这一地步,很显然,这位年轻的图书馆员已经对那本神秘典籍产生了不健康的迷恋,渴望解读其中隐藏的奥秘。假使他的上司兰费尔博士了解到这一进展情况,他无疑会立即终止霍斯金斯关于《拉莱耶文本》的工作。然而不幸的是,兰费尔博士忙于其他事务,未能察觉到那本古书对年轻学者所施加的奇异吸引力。
霍斯金斯遍寻塔特尔的文档,最终毫无结果。不过,进一步研读《死灵之书》,霍斯金斯有了重大发现。伊丽莎白时代臭名昭著的英国巫师与占星家约翰·迪博士翻译的英文版《死灵之书》第三卷“门扉之书”第十四章整章包含了以下信息:
关于冷原,以及其中的奥秘:提到冷原,有人说它位于地球的幻梦境内,只能通过科斯之印的力量在睡梦中造访,但我又听其他人说它位于南极冰冻的荒原深处,还有人暗示冷原或许位于亚洲黑暗秘密的中心地带。然而,虽然它的位置众说纷纭,但我从未听人说过任何关于冷原的有益视听的话。
关于冷原,有的书上写道,许多世界在那片黑暗寒冷的土地上交聚,因为它跟与我们平行的众多维度相连;在那些荒芜阴冷无人涉足的沙滩上、冰冻的山丘上和黑暗无光鬼魂缠绕的山峰上有着怪异的通往彼端的门户;来自异界之物有时会误入门户漫步在地球的冰雪上,随即又返回它们未知无名的位面,饱餐那些我不敢想象的可憎巨兽。他们是这么说的;但就我个人而言,我相信那寒冷可怖的冷原既属于异界,也同样属于此界,它代表的仅仅是一个连接不同世界的半界面。
人们传说,洛马尔的巫师、古老的冒险者伊拉索斯曾越过布纳齐克沙漠,穿过帕诺山谷,努力躲避着那里可怕的墓群,最终抵达了荒原中央一座粗糙的石塔,那里自古居住着一位祭司,其不可见的面容掩藏在黄色丝绸制的面具之下。卡达瑟隆的石砖圆柱群上曾记录着,洛马尔巫师和那位人称圣显者的祭司在那座孤零零的、臭名昭著的高塔里聊了很久,但谈话内容的所有记录都已被抹去,石砖圆柱群如今空白一片,无人知晓原因。
然而,除了梦里以外,我流浪与旅行的历程中从未见过冷原,仅能在此处复述别人在我耳边透露的无聊故事。想要知晓冷原秘密的人,意图探索冷原奥秘的人,愿意踏上冷原荒芜偏僻道路的人,如果识得通路的话,那就自行前去冒险吧。
霍斯金斯凝视着《死灵之书》的书页,心里充满了一股难以名状又无法解释的怪异的战栗与兴奋。当晚,他第一次做了那些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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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布莱恩特·霍斯金斯终于找到了他苦苦追寻的东西。简而言之,阿莫斯·塔特尔编纂或从其他地方抄写了一份“拉莱耶语解密”(他如此给文档命名);霍斯金斯此前没有找到它的原因是,这份词汇表附于一本混杂着各种零碎内容、题名为《塞鲁诺片段集》的书末尾。
由于图书馆不允许将书籍带出闭架区,霍斯金斯匆匆盗走了那本书,将其藏在自己小包里的纸张中。当晚晚些时候,在达利街的家中,他颤抖着双手开始研究《解密》。他早就从《文本》里抄出来了更多片段;如今他开始将那些未知的文字与塔特尔的词汇表进行对照。他尤其对照了密文第三页的那些文字,从那句之前吸引了注意的神秘短句开始。
整篇文篇只有七行字,分为三段。霍斯金斯将其誊写在一张空白书写纸上,每行下留有一段空间,然后开始利用塔特尔的《拉莱耶语解密》费力地试图进行全文翻译。
几个小时后,他结束了翻译,纸张上的文字如下: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在拉莱耶他的居所里,沉眠的克苏鲁在睡梦中等候着)
Y’ai ‘ng’nagh cf’ayak shugg-yaah Cthulhu nafl fhtagn
(但当那时刻到来,克苏鲁不再在睡梦中等候)
N’gha-naaah ‘nygh glag’ng aargh-cf’ayah y’haa mgl’gn
(整个世界都需留神其主宰的降临)
***
Ygnaiih! Ygnaiih! S’sathagua dy’nth aiih-cf’ayagh!
(崛起,崛起!从深渊中我来临!)
Mgw-ygna! Mgw-ygna! S’sathagua mglw’nafh ph’R’lyeh!
(他苏醒,他苏醒!在拉莱耶的居所中屹立!)
Mgw-cf’ayak! G’ngah mglw’ aargh-cf’ayah n’gh yafl.
(他来了!他重返人间之时已近在咫尺!)
***
Ygnaiih! Aiih-cf’ayagh-ngwa! Uaaah ‘nygh sh’uggua mng mgl’gn.
(我崛起,直面人间,让世界在其主宰脚下颤栗!)
霍斯金斯注视着自己埋头苦干的结果,心底奇异地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痴迷。在他看来,自己即将能够复原一个失落上百年、甚至数个时代的巨大智慧宝库。
令他惊讶的是,他刚刚意识到已经是黎明时分了。他整夜对着《拉莱耶语解密》辛勤劳作,甚至没有注意到时间飞速流逝。难怪他筋疲力尽浑身颤抖!
接下来的白天他没有去图书馆上班报到,而是以身体不适为由请了短假,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疲惫中沉沉睡去。
又是那些梦境……
section 6
霍斯金斯此前做梦的时候,梦境里充斥着昏暗荒凉的图景,点缀着尖利的峰峦,峰顶无人踏足的积雪在冷月的凝视下苍白地闪烁着。他的梦境动荡不安,有时能看到令人生畏的远古巨石崩塌而成的斜坡,还有史前海洋干枯皱缩的海床——这些阴森可怕的景色散发着黯淡凄凉、贫瘠荒芜、毫无生气的氛围。
而如今,在这一整天的沉睡中,霍斯金斯梦到了一座矮胖丑陋的塔楼,直挺挺地竖立在多孔的黑石上,在可怖的荒野中显得形单影只。在这幅景象上方是全然的黑暗,即使月亮那探求般的怪异目光也无法穿透天空,就像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那样模糊……但是,云雾笼罩的天空偶尔也会出现裂隙,露出闪着冰冷寒光的星辰。
那不是霍斯金斯自幼熟知的星空与星座;不,那些怪诞的星星组成的是陌生但却似乎自有意义的星座,仿佛形成了巨大的符号,对于梦境中的自己而言似曾相识。那种感觉怪异得不自然,却又有着强烈的不祥感,似乎那些他几乎能够辨认出的星辰符号中蕴含着广袤的知识。
他辨认不出荒芜之中的石塔的细节,它耸立的身躯上笼罩的阴影是如此幽暗,而那些不知名星座发出的光亮是如此苍白朦胧、忽明忽暗。那座低矮畸形的塔楼粗犷的夹角中散发着一种冰冷而永恒的恶意……一种顽固诡诈的恨意……对于什么?对于生物?或许是,对于生命本身?
在那座塔楼上部的圆形窗户里,一道红光来回扫射,就像灯塔的旋转光束。梦中布莱恩特·霍斯金斯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他在《死灵之书》疯狂的书页上曾瞥见过的一个晦涩难懂的短语——
古旧的灯塔……
奇怪的是,无论在梦中大脑如何能够拾起零碎记忆的片缕并以全新的方式拼凑起来,在醒来后我们都会忘记其含义。
霍斯金斯在暮色中醒来,浑身充满了怪异的、仿佛是因自己梦中经历而生的倦怠。
section 7
接下来几周里,布莱恩特·霍斯金斯对自己图书馆的工作弃之不顾,将清醒的时间尽可能地全部投入于翻译整本《拉莱耶文本》之中。事实证明塔特尔的词汇表存在错漏之处,许多塔特尔记录下的含义都被霍斯金斯替换成了更加准确的释义……尽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得出含义的。或许是灵光一闪吧。
然而,隐藏在那神秘语言含义中的规律开始逐渐浮现出来。《文本》里混编着祷词、经文和咒语,分别献给数位神明,其名号诸如克苏鲁、伊德-雅、佐斯-奥莫格、乌伯、加塔诺托亚、伊索格达、达贡、海德拉和耶布。从内容上来看,它们都是地球水域的重要神灵,是恶魔化的海洋之神。他推断,它们分别被囚禁在海床的不同地点——克苏鲁在沉没的石城拉莱耶,他的儿子伊索格达在耶之深渊,佐斯-奥莫格在“石城之岛”(这一说法不知为何让霍斯金斯想到了波纳佩岛以及岛上巨大的南马都尔遗迹,或许同样是出自灵感)附近的海底深渊,而加塔诺托亚则在沉入水中的雅迪斯·戈山顶被封印的地牢中。
每位海洋恶魔都由数族仆从侍奉着,侍奉克苏鲁的正是深潜者,它们的头领是“父神达贡与母神海德拉”——当然,霍斯金斯已经通过早先的阅读熟知了这些名字。例如,达贡是非利士人的海神,海德拉则是希腊神话中的怪物女神。另一方面,伊索格达和佐斯-奥莫格由一个叫做幽格的种族侍奉,其首领为“蠕虫之父”乌伯;加塔诺托亚则有黑暗存在作为仆从,其首领为耶布。
后三者似乎是克苏鲁自身的儿子(或“子嗣”,按照《拉莱耶文本》本身所述),是它在遗落的纪元与这个冷酷神系最后一位成员伊德-雅诞育的。根据霍斯金斯慢慢从这些仪式和符咒中拼凑出的内容来看,这些存在都是在世界初生之时从群星降临到地球的,早在人类兴起数个时代之前。它们都来到了地球,只有强大的母亲伊德-雅停留在她的出生地、遥远的索斯双星上。克苏鲁本身则诞生于另一个叫做“沃罗”的世界。
很难确切知道应当如何理解这提及了如此先进的遥远星空与穿越维度旅行之类宇宙层面概念的怪异神话。确实,它听起来就像霍斯金斯少年时津津有味阅读过的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科幻作品,或在两年前刚刚开始在报刊摊上出现的《惊奇故事》通俗小说杂志上浏览过的故事。
还有另外一个谜团。
霍斯金斯一次又一次地梦回那黯淡无光、阴霾笼罩的景象之中,回到被他认为是冷原的寒冷荒凉之地,虽然确切来说并不是夜夜如此,但频率也高到了吓人的地步。他总是会梦到盘踞在平原上那座残缺的、孤零零的、低矮而有着粗糙雕刻的塔楼,梦到它最上面的圆窗里投射的闪烁红光……
这片死寂的平原与太平洋海床上囚禁神明的坟墓会有什么关联?为什么他睡眠中的大脑——显然是它——将冰封万里毫无生气的平原与漆黑的海底联系起来?这是否只是因为他知道阿莫斯·塔特尔是从黑暗神秘的亚洲中心通过西藏北部边境喇嘛庙里的一位中国祭司将这本古书带回来的?
“丘丘喇嘛”……与《死灵之书》关于冷原的章节里提到的“古老圣者”是否指的是同一位……面庞永远隐藏在黄色丝绸面具之下的无名存在?
霍斯金斯所联想到的冷原与太平洋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是威尔马斯教授此前偶然提及的,后者是霍斯金斯之前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文学导师,是一位民俗学与人类学爱好者。
被回避的禁忌冷原,据说古神早在人类进化出来之前就统治着的地方……威尔马斯的话语在霍斯金斯的记忆中久久回荡不能散去。
“古老神明”就是“旧日支配者”,克苏鲁及其子嗣就是旧日支配者中的几位强者,霍斯金斯通过研究阿尔哈兹莱德的著作得知了这一点。如果它们是在很久之前人类(或哺乳动物!)还未进化出现之前从群星降临而来的,那么或许这片冷之高原或说是荒漠当时还沉没在原始海洋下……并且,同样有可能的是,克苏鲁和它的子嗣及其仆从就是从冷原开始统治史前世界的,后来海洋干涸、陆地浮现,它们就迁移去往广阔无垠的太平洋——这不算什么理论,但这个说法足以满足霍斯金斯,能够解决困扰他、使他不得安息的疑问与矛盾。
到了1928年9月末、10月初,又有其他事情扰得霍斯金斯不得安息。他的梦……
又是同样反复的梦境……那片空旷荒芜、寸草不生、冰封万里的广袤荒土……那座低矮丑陋的石塔,指向那些怪异扭曲的星座……那回旋的血红光芒从最顶端的圆形窗口永不停歇地闪动着。
在一夜夜的梦中,霍斯金斯以无形体的状态飘过平原……而且每一次梦境结束醒来时,他的身体都像树叶一样颤抖着,被冷汗浸透,他距离塔楼的门扉更近了一步。
他无法猜测这一系列梦境结束时会发生什么,但他感到极度恐惧。塔楼里的东西激起了他原始的恐惧感……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憎恶。
霍斯金斯绝望地想要找到方法终止梦境,他从周围的药店买了麻醉剂,甚至还受人推荐前去咨询过伊弗雷姆·斯普拉格医生。斯普拉格医生听着霍斯金斯语无伦次地讲述自己每夜前往梦地旅行,不发一言,带着冷漠而怀疑的表情给他开了安眠药。这药与霍斯金斯尝试过的麻醉剂一样毫无效果。
医生想必是将霍斯金斯的情况告知了他在图书馆的上级,第二天上午,塞鲁斯·兰费尔把霍斯金斯叫到了自己办公室,同情地询问他的健康状况,建议他休个短假。
“我注意到你最近看起来憔悴而疲惫,就像是得不到充分休息一样,霍斯金斯,”他说,“你看起来累坏了,仿佛你的神经令你倍感痛苦。新英格兰的冬天对于你这样缺乏抵抗力的人而言很危险,所以……你觉得如何?到气候温暖些的地方待几周?对你绝对有好处!”
霍斯金斯离开了兰费尔博士的办公室,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想不起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作为抗辩,总之他恐怕自己已经显得好斗、歇斯底里而语无伦次。但是——一想到要在这个时间点中止工作,他浑身就充满了寒冷空洞的恐惧……他确信《拉莱耶文本》中隐藏着终极秘密,而自己与之相距仅一步之遥,在现在接受休假而打断注意力可能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他希望自己没有冒犯或侮辱到兰费尔博士,但是……那个老糊涂难道看不出来,这个世界需要那些智慧,而他很快就能够将其赠与不幸的广大人类吗?
如果必要的话,他会把《文本》本身偷出来,就像他把《拉莱耶语解密》偷出来那样,然后逃离阿卡姆,逃避他人的干扰。森林里有一座属于他父亲的小木屋,他小时候家人常在那里度过漫漫长夏……它是个完美的避难所,让他可以在其中完成自己的事业,不会被多管闲事的外行人纠缠……
要是他能同样轻松地逃离那些噩梦就好了!
section 8
到了1928年秋末,布莱恩特·霍斯金斯陷入了严重的衰弱状态。很快,大家都能明显看出他精神上承受着折磨。他的面容憔悴苍白,眼睛布满血丝,身体形销骨立,仿佛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在某种程度上,大家将这种情况归因于霍斯金斯患上的失眠症。当然,事实上是霍斯金斯自己在努力避免入睡……因为那些可怕的梦境如今几乎夜夜都在折磨他……在梦中,他无声地飘向那座矗立在冰封冷原废墟中央的神秘而恐怖的石塔,越来越近。
无论是药店买来的灵药还是伊弗雷姆·斯普拉格医生开的处方都没能帮助他设法逃离梦境,于是霍斯金斯转而求助于隐藏在阿卡姆没落的滨水河区里不甚光彩的地方的家伙——那些在肮脏的酒吧与臭烘烘的巷子里提供致幻药剂的神秘外国人。
这些药剂的确让他不再做梦了,但代价极为可怕。他的体力不断减弱,同时头脑也不再能够保持惯常的清醒,身体健康每况愈下。最后,意识到霍斯金斯急速衰弱后,兰费尔博士坚持要求他接受自己之前提出的建议去度假,尽管这并非他所愿。霍斯金斯只好答应下来,但他偷走了《拉莱耶文本》,消失在了阿卡姆北部的茂密森林之中。
新英格兰那片地区的冬天严酷而难熬,偏远地段的农民常常被雪围困数月之久。因此霍斯金斯带上了足够的食物和咖啡和烧炉子用的煤油,还有干净的衣服、毯子和书写纸。他在林中小木屋度过的第一晚就下了大雪;当他黎明时分从无梦的酣睡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完全被隔绝了起来,四面八方都是平坦的、无人踏足的雪野。
不过,这与世隔绝的境地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无论是兰费尔博士还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烦扰他了……在这里他将能够完成自己的伟业,也就是翻译完全本《拉莱耶文本》,然后将其中的奥秘揭示给愚昧无知而毫无戒备的世人。
但是,布莱恩特·霍斯金斯匆忙之下忘记了一件事。他从河边破酒吧里的神秘外国人手中买来的致幻药剂很快就要用光了……
section 9
1928年11月11日晚,布莱恩特·霍斯金斯用尽了那唯一能够阻止自己做梦的药剂,终于又陷入了令他筋疲力尽的睡眠。他不再能够抵抗睡意,于是事先在枕边放了便笺和铅笔,以便自己醒来后可以立刻记录梦境的要点——这是他逐渐养成的一个习惯。
人们后来在他枕边发现的短笺字迹潦草而颤抖,几乎无法辨认。内容如下:
又是那沉闷的荒原,那晦暗的天空,那异样的星辰!比我之前漂移得还要近,直达那座石塔的入口。门廊在我面前巍然耸立,门楣上装饰着符号,铭刻在崩坏的石头上……我无法辨认那些符号,但我曾在《死灵之书》可怖的书页中见过它们。
那扇门本身是一块厚重的巨石。我径直走了进去,无人阻拦,但我并非自愿,而是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流不由自主地卷携入内。我毫不受阻地来到了一间黑暗的房间,四周破败光秃的墙壁上悬挂着编织挂毯,毯子上绘制的景象是可怕的异形奴役着全身赤裸的人类奴隶。
这个房间如极地般寒冷,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恶臭气味。房间远端的墙边有一个生物在一张古老的雕花黑木椅子上坐着,或说蹲伏着,或说躺靠着。它比一般人类体型更大、更肥胖,奇怪的是,它畸形的四肢和躯干上都包裹着柔软光亮的丝绸长袍。我能感觉到在这衣袍之下的身体形态极为扭曲,或许比常人拥有更多的肢体,或肢体上有着更多的关节。
那个生物的脸庞完全隐藏在黄色丝绸制成的面罩或面具之下,无法分辨遮掩的面容。但即使在极度的恐惧使我的思想与意志麻痹冻结的情况下,我还是注意到,那丝质的面具怪异地扭曲着,凸起的位置也很不正常……
我不想知道丘丘喇嘛的脸长成什么样子。但,梦中我的双手背叛了我麻木僵化的意志,它们伸向前去将面具拨向一边——
这就是布莱恩特·霍斯金斯写下的最后的字句。
section 10
到了11月中,终于有人发现《拉莱耶文本》被从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闭架区偷走了,与之同时丢失的还有塔特尔遗赠中一本名为《塞鲁诺片段集》的书籍。考虑到这两部书曾使霍斯金斯多么痴醉,塞鲁斯·兰费尔博士不费吹灰之力就推断出了是谁盗走了这两部书。霍斯金斯的女房东穆林斯太太很快指出了他的林中木屋所在方位;由于这两件无价之宝是图书馆的合法财产,兰费尔博士只好向当地警方求助,通知他们盗窃一事。
两名警员被派去追回失窃的财物。他们发现大雪使得乡间小路几乎无法通行,不过还是设法抵达了小木屋。
他们在木屋里发现的生物很快就被送往县精神病院囚禁,锁进了一间安全的软壁病房。它大笑、长嚎、有时哭泣,但在它为数不多的开口说话的时候,它只会不断重复着相同的几句话。
“……那脸庞!……那脸庞!……那些本应有眼睛的腐臭孔洞!……那只蠕动着的触须状粉红长鼻,占据了脸上本应是鼻子嘴和下颌的地方……还有那笑声,嘲弄而恶毒的咯咯笑声……上帝啊!上帝啊!一个没有嘴的东西是怎么笑的呢?”
第二年春天,也就是1929年3月初,病房里的生物在狂乱中死去。被盗的书籍归还给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闭架区,即使是著名学者也极少极少能获得兰费尔博士允许翻阅它们。
他简短地解释道:“有些事情是人类不该知晓的,有些书是人类不该读的。”或许,他终究是对的吧。
- 发布于 10/20/2021